抗日战争时期:一个美国记者眼中的山西风貌(3)

1937年11月1日

我们凌晨2点起床,3点就顶着星光出发了。风,冷得出奇。泥土已经上冻。厚厚的一层严霜凝结在地面上,凝结在每一片草叶上。

我们终于来到一个城镇的锯齿形的高大城墙下。这城安静得像座死城。沿着城墙,我们走进了城内的街道。城的这一部分已经阒无一人,只有两名士兵站立在一座房屋门前的一盏灯笼旁边。街道似乎是走不到尽头的。我们听见远处传来的火车汽笛声。铁路不远了。

这是一条单线、窄轨铁道。天色已经破晓。我们焦急地仰望上空,耳朵捕捉着每一点声音。我们分成两队沿铁道前进,有时跑步,有时行走,赶了整整40分钟,要争取在日本飞机发现我们以前赶到另一个火车站。铁道那一边传来了机车的汽笛声。早上6点30分。我们正在向南急行军,再向西南,从黄土峭壁间通过。我们走了大约40分钟,队尾的人们一定还在沿着铁路线运动。这时,我们听到了飞机的隆隆声,越来越近。我们立刻隐蔽。不出1分钟,路上已经没有一个人影。我们躲在树荫下、草垛里、小麦堆和高粱堆旁,还有黄土坡的阴影里。我们可以看到两架日本飞机在沿着铁道线巡航。他们却看不见我们行军队伍里的任何一个人。飞机飞过去了,我们又以更快的速度前进。过了几分钟,我们又隐蔽起来,因为那两架飞机又飞回来了。然后,又继续上路。这样的过程反复了一整个早晨。但是后来,我们就不再躲避了,因为我们走上了深沟似的道路,两侧的黄土高壁保护着我们。我们可以从远处观察盘旋在铁路上空的飞机。有时,一架飞机忽然朝着我们的方向飞来。这时,我们用秫秸、杂草和树叶伪装着的骡马就停住不动。我骑着小马跑到一个松树丛里,在树荫下观望空中强盗。

我们已经走近将要停下来休息的村庄。在我身边骑着骡子的一个警卫员发现了一架日本飞机正直冲着我们飞来。我们立刻冲进村庄,来到广场中央的一棵大树底下。飞机嗡嗡响了一阵就飞过去了。

整个总司令部在这里驻扎了两夜一天。我的两个同伴、3名警卫员和我被分配到一间房间。这是一个清朝官吏的深宅大院里的一间。男人们占用房间一侧的一铺炕,我的行军床放在另一侧。这里的房子十分优雅,房顶上覆盖着有装饰物的瓦。大院里有许多小的庭院,庭院四周都是格子窗。庭院中央生长着枝叶如盖的绿色乔木。我们房间里放着几个沉重的桃花心木橱柜,有到天花板的一半高;顺着房间,还有几张雕花条案,以及箱子、桌子、椅子和凳子。这类家具都装饰着铜铰链和铜锁,几案的雕刻十分精美。围着炕的三面墙上都经过了油漆彩绘,首先是宽宽一条朱红,带有黑色装饰花纹,然后是一条绿色,有设计精巧的图案,然后是回纹边框,最后是宽宽的一条黑边,绘有绿色图案。墙壁上还悬挂着老式中国画。

我们兴致勃勃地对这间屋子做了一番研究,宅院的主人曾经是一个大地主兼放债人,在这间屋子里就放着一家人使用的各种器具。在一具框架内,安置着一个悬吊在一根横梁上的天平,显然是称钱用的。在框架下面的抽屉里,有一个算盘。一只皮革小盒里,放着一些褐色的豆子,这些豆子显然是由于彼此的重量完全相同才被挑选出来的。

在那些高高的橱柜上和橱柜背后的一间小屋里,存放着地主用来计算农产品数量的方形的和圆形的升、斗之类的量具。像所有那些富家房舍一样,这里的地面也都是用仔细打磨过的大石块铺砌的。在我们的庭院之外的一些院落,是贮藏粮食的地方,和一个有牲口厩棚的大院子。

夜晚9点。我们在这个镇上目击了值得大书一笔的一件事情。大批已经逃出去的本镇和附近村民,成群结队地返回来了。消息在百姓中间传开了:八路军来了。于是逃出去的人们纷纷打起包裹回到了各自的家里。今夜有一个镇民代表团到我们司令部来感谢八路军的到来。他们请求八路军留在这里保护老百姓。也是今夜,就在我写着这些的时候,照看房子的一个男人的妻子带着簇拥在她身边的几个孩子来了,给我们端来一碗包着褐色豆馅的褐色面卷。日军已经沿正太铁路前进到距离我们司令部不算太远的阳泉车站。大家希望八路军部队的到来,能够挫败敌人的攻势,使那一带仍在战斗的部队鼓起勇气、满怀希望,坚守不退。

1937年11月2日

有人带着在这个村子里挖出的8包上等大号蜡烛来找我,我都买下了,我们现在有了足够点一个月的蜡烛。价钱比我们在西安买的还要低。我们今天还要停留在这里,每一个人都在工作。

在正太线上的阳泉那边,有一场战斗正在进行。战斗是从今晨破晓时打响的,打完以前我们无法知道结果如何。战场离这里不远,日本轰炸机整天在这一带到处侦察,寻找可能前来增援的中国军队。我出去做一次短暂时间的散步,半个小时就在人家的门口躲了3次。我们在村口外边遇到了两批回家来的村民。他们是两星期前逃出去的,带走了能带的一切。他们一听说八路军来了,就立刻动身往家走。他们昨天和今天,一共走了100里地。所有的大人都背着铺盖卷和大小包裹。日本飞机飞到头顶时,他们和我们一起躲在门道里。

1937年11月3日

昨天的战斗结果是中国军队从阳泉的阵地向西撤往正太线上的长清镇(疑为寿阳芹泉之误。——译者注)。现在日军的主要集结地是平定,大约在娘子关和太原的中间。

前天我们正是从寿阳越过铁路的。昨天,6架日本轰炸机,可以说是整天都在“擦拭天空”,为了搜寻新到的八路军部队。他们知道我们来了,却不知道我们的准确位置。我们已经有两支部队攻击了阳泉的日军侧翼,刘伯承则指挥另一支部队在山西河北交界处破坏了正太铁路的很长一段。这段铁路日本人要花去很长时间才能修复,然后,又会在那里或别的十几个地方被切断。

我们一行的管理员似乎下定决心要赶上敌人,晚上10点就把我们叫醒了,出发号吹响,已是下午2点。最后一小时是在村外路口上牲口和人的队伍里度过的。像往常一样,那里是一团混乱的嘈杂声。但是一开始出发,便寂静无声,只听得到牲口蹄子在山间石径上发出的磕碰声。一向爱笑爱闹的“小鬼”们也压低了说话的嗓音,以防被就在三四英里外的日本人听见!没有一个人大声讲话。有命令不许使用手电筒,我们在朦胧的星光下前进。我看见巨大的北斗星在我的左肩,北极星在下边。有时,北斗星在我的正左方,有时,偏向我的背后。我们走过一阵,眼睛也就习惯了黑暗。

我们走的这条路十分险峻,我连马也不敢骑,两个警卫员一左一右夹着我,时而上坡,时而下坡,时而来到乱石成堆、水寒刺骨的河床,然后又沿着可怕的山间石径时而上、时而下。就这样,走了整整一夜。两侧是影影绰绰的山岭黑影。偶尔可以看见手电筒灯光一闪,那是前卫哨兵在寻找正确的路径。

1937年11月5日

今天我们的总司令部留在原地。凌晨4点30分,军号声就叫醒了我。像往常一样,这号声听起来软绵绵的,还带着点惺忪睡意。似乎所有的军号都吹响了。后来有个小号手竟心血来潮地吹奏出一段乐曲,而且吹了一遍又一遍,那是一首红军庆祝胜利的老歌曲的曲调。我的一名警卫员听到了,从床上一跃而起。像一颗出膛的子弹穿过庭院跑了出去。10分钟以后他回来时高声喊着:“大胜仗!大胜仗!”于是所有的人都从床上跳下地来听取好消息:林彪的部队在山那边给了日本人狠狠一击。

半小时以后,我们已经在路上,只带着我们的铺盖,我还带上了打字机和照相机。又过了半小时,我们遇到一架正在这一地区上空侦察的日本飞机。我们卧倒在峭壁一侧时还能隐约听到总司令部的军号声,我们知道,战斗还在进行,日本军队已经被分割成许多小股,分散在山野各处。一队特遣武装人员护送我们,以防备遇上流窜的日本兵。在通往我们总司令部的每一条山道上,都可以见到一些临时哨所,里面坐着我们的哨兵。我们遇到一个强壮而英俊的年轻农民正沿着土路向总司令部方向奔跑,我们知道他属于我们的情报部门,是传递消息去的。

我们正在前往的一个后方村落只在4里外,但是我们走了4个小时才到。倒不是满载着战利品的牲口长队妨碍了我们,尽管这些牲口行动确实迟缓。在我前面有一头瘦瘦的日本高头大马驮着两只大箱子,箱子上绘有红十字标志,那里面是药,还有一些骡子载运弹药,全都走得很慢。称得上奇迹的是,居然没有日本轰炸机来把我们送上天国。道路十分狭窄,万一轰炸是躲也无法躲避的:一侧是陡直的峭壁,另一侧是深渊般的河谷。

4里花了我们那么长的时间是由于小路、河谷、河床挤满了八路军整整一个师的人马,他们正在冲上前线去增援林彪的部队。他们翻过山头,总是跑步下坡,在其余的时间里,也是健步如飞。他们满腔热忱,极度欣喜,但是这种欣喜并不总以笑声表达,尽管队伍里常常发出欢笑,偶尔还传来歌声。

回到我们过夜的黑洞洞的屋子里,我发现了两株玫瑰。有一株已经枯死;另一株有一个孤零零的红色蓓蕾,红得像血,高傲地昂着头俯视着成堆的破瓶烂罐、锅碗、桌椅和乱七八糟的杂物。我就睡在近旁一只低矮、狭长的箱子顶盖上。

1937年11月6日

我们要随敌工部人员到林彪的司令部去。那地方十分隐秘,只有在农民向导的指引下才能找到。村里一个团的代表给我们开了一张条子到前面一个村子去,那里有一个年轻农民出来为我们领路。村里墙壁上张贴着各种各样的标语、布告和八路军的宣言。我们在这里还看到中国共产党的十大纲领和八路军第一一五师政治部对群众的一项特别文告,向他们宣布八路军的纪律,请他们给予合作。

我们在一些锥形山上爬坡,绕弯,登上山头,下坡,再绕弯,不断地看见飞机。到这一天结束,一共见到13架。我们卧倒在峭壁下,直等到它们飞过去。但是我的小马“云南”不愿卧倒,成了每一个人的安全的威胁。骡、马和驴全都静止不动地等着,唯独我那可恶的小马在一个地方蹦上蹦下,直立起来乱踢。透过纸窗的破洞,我看见一弯新月已经升了上来。我的小马在窗前嚼着草料。我想起林彪送了我另一匹马,一匹从日本人手里缴获的马。他还给了我的警卫员3件日本军大衣,给了我的两位记者朋友两匹马。

1937年11月7日 林彪指挥部

凌晨3点,我被日军大炮的轰击惊醒。有两枚炮弹在短时间内连续爆炸。我起身走出门去。新月已经落下,只有几颗星星。广阳村方向上寂静无声。我坐在床上,点着一支蜡烛,工作到天明。我们的北方和东北方偶尔传来炮击和飞机炸弹的爆炸声。

敌工部又收到一批新从日军处缴获的文件。其中的两份是南京政府军事委员会发出的秘密军事文件。两份都载明了南京政府详细的军事计划,其全部武装力量,在某一些时期的位置和装备状况,以及南京的防御计划。还有各种各样的地图。这些文件是前一夜缴获的。南京的绝密文件就在我们手上,却是从这个国家的敌人手里缴获的。

1937年11月7日

黄昏,我站在一座梯田盘绕的高山之巅。一条点缀着嶙峋利石的小路从黑暗的深谷里绕着一层层梯田的石壁盘旋而上,一直通到我的脚下,然后便急转直下伸向另一条通往北方的峡谷,在那里和一条东西走向的河谷汇合,有大约20000名日本兵正沿着那条河谷向西移动,向太原城前进。长的中国士兵队列正以惊人的速度沿着这条狭窄多石的小径走上来。他们穿着蓝灰色棉布制服、软底布鞋。许多人穿着绳子编结成的草鞋,几乎全不穿袜。在他们头的一侧伸出装了刺刀的步枪枪尖。有些人扛着机关枪,驮着弹药箱的骡子吃力地跟在后面。每个人都齐腰挂着许多手榴弹,背上背着四方背包,围着背包的是一条灰色棉毯。

夜色越来越浓,盘旋前进的人流和山下深谷里的暗影浑然难分。然后一个个从暗影里钻出来,从小路上通过,然后又一次投入黑暗。每一个人从我身边经过时都向我扭过脸来,不说一句话,像影子一样走了过去。软底布鞋没有一点声响。有时,士兵们的步枪和背上的铁锹碰撞发出一两声铿锵声。有些影子般的形体在喘气,他们的脸上由于流汗而显得晶亮,但是没有一个人放慢脚步。

1937年11月8日 林彪指挥部

我们有些人曾希望能在11月7日之夜打一个胜仗来纪念这个日子。但是这一夜战事很少,我军整夜转移,进驻新的阵地。

我们想要到战场上去,我们的愿望实现了——战场来到了我们的身边。它是以日本野战炮轰击的形式来到的。我们正在院子里,端着盛满小米饭的碗,第一发炮弹就在几码以外爆炸了,一头骡子被炸飞了,成吨的泥土升上了百英尺高的高空。我们本以为这是偶然的,但是第二发炮弹就推翻了我们的这种设想,我们听到炮弹在空中呼啸。当另一发炮弹在指挥部外某个地方爆炸时,我们彼此还笑了笑。蔡诚把眉毛一扬,对我说:“你要到战场上去吗?”

要为点什么事情大喊大叫一通确实没有必要,于是我用筷子夹了一点卷心菜,承认了这个事实。林彪的命令传来了,他要求所有的人都撤往后方,因为这个地方不久就要成为战场。不久,我们便有人骑马有人步行,翻越一道从山脚到山顶尽是梯田的山梁。我们向两侧可以看出几英里去,映入眼帘的只是无尽的梯田。那一层层的梯田,使眼前的画面仿佛是荡漾出一层层涟漪的湖泊。我们四周的梯田有些已种上某种越冬作物,所有的田全都经过越冬前的翻耕。

我们在马坊镇这里做了一顿胡萝卜小米饭,吃过之后继续骑马沿着一条河的堤岸前进。清澈的河水在多石的河床中汹涌流过,激起喧哗的轰鸣。如果是在平时,我想,这条河是很美的。现在,河水轰鸣使我们听不清飞机临近的声音。阳光倾洒在河谷,但是河水两侧边缘已经上冻。汇入这条河的山溪水,从山坡流下时就已凝结成冰。渡河时,我们的马踏破了石块之间的冰层。这里的一切都显得宁静,听不到炮弹的爆炸声。两侧的山头,有些是多石的荒地和寸草不生的泥土。但是,只要是人的力量能够有所作为的地方,农民都已开辟成一小块一小块的良田,用精心选择的长条石块,砌出了高约一丈的梯田边围。这些梯田凝聚着多少代人的心血。

1937年11月13日

天气冷得出奇。我骑马,一次只能骑几分钟。我们队伍的人和牲口挤满了一条山谷,就像一条奔腾不息的蓝灰色川流。马蹄杂沓似击鼓,引起了如同飞机出现时远方传来的轰隆声。我们的士兵边走边唱,来到山谷狭窄处,就像全世界都充满了音乐。我们的牲口涉渡时,腿上的毛结了冰。

我精疲力竭,昏昏欲睡。我看见上冻的土地,覆盖着薄冰的河流。黎明的严寒令人难以忍受。部队的歌声也不能使我打起精神。今天我们中途休息了整整一小时。战地服务团离我们不远,他们有些人跳起了各种各样的中国舞,一名团员用口琴伴奏。后来丁玲和我教我们周围十几个人跳弗吉尼亚舞。他们摘下背包、放下步枪,就跳了起来:后退、前进、互相一鞠躬,以及各种各样的动作。不一会儿,就跳得道路上尘土飞扬。两旁的山峦回应着他们的欢声笑语,围观的人越聚越多,他们用手打着拍子。而口琴的伴奏声倒被完全淹没。

然后我们又继续上路,天黑时抵达榆社住宿。我们接近榆社时,曾从两座陡峭的高崖之间通过。从天幕映衬下的轮廓可以看见,一侧悬崖边缘上站着长长的两排人影。那是游击队队员集合在那里看我们的军队过路。我们还能看得出,有一个人站在队列前面,挥动着一只手在说些什么。

榆社是一个有着几千人的县城。城内有两条大街,在一条大街的尽头处,有一座很大的孔庙。街上贴出了大字布告,通知人们到孔庙去参加一个群众大会。很快就有几百人从附近一个镇子排着队来了,他们都是武装人员。其中有一个高大、健壮的年轻妇女。一个小邮局的局长异常兴奋地在他的邮局里谈论朱德和八路军。

现在孔庙前石砌的高台上点起了灯笼,深红的幕布也在台口悬挂起来。战地服务团先演了一出日本剧,然后又演了中国题材的两幕短剧。一个扮演说书盲人的演员,由一个衣衫褴褛的孩子领路,摸索着走在舞台上,手里拿着一只长颈琵琶。他在一只小鼓上敲了几下,竖起琵琶,细长的手指从琵琶弦上飞快地掠过。

在榆社的墙壁上贴着一些由林彪签署的布告。成群的年轻人在围观,有一个在高声朗读。一所训练期限为6个月的军事与政治训练学校将于下月在山西西部成立,可招收学员1000~1500名。入学考试将于近几天内在榆社以南60里的武乡县城举行。欢迎青年立即到武乡去投考。

1937年11月14日

我们向武乡前进。今天是个阳光灿烂的大晴天,由于担心空袭,我们的大队人马不能一同行动。我们在一个村子里停下来,坐在一户人家门外的板凳上休息。有几个男人出来问我们想不想吃点什么。我们穿过一个院子,来到一间常见的那种有炕的房间。我们说好,如果让我们付钱,我们就吃点,不让付钱,就什么也不吃。不一会儿,有十几个人来到房间里,和我们谈论八路军。

我们和这些农民谈他们的生活和问题花了两个小时,所以当我们终于接近武乡时,半个月亮已经高挂在天上。我们沿着石头小道在一条宽阔山谷两侧的山岭间绕来绕去,山谷已经被一条蜿蜒曲折的河水注满,这条河叫桂河,至少当地的农民叫它桂河,尽管他们的叫法总是和地图上找到的名称不一致。

我们在接近今夜的宿营地时,穿过了好几个村落肮脏狭窄的街道,那些村落就像中国本身一样古老,村中几座庙宇的琉璃瓦屋顶在月光下显得比中国还要古老。

那些街道狭窄,而且有很深的车辙,只在较陡的山坡上才铺了鹅卵石。村落四周的道路都是细黄土,但是在月光下看起来像是一条条白沙。那一条条“白沙”上有我们军队经过时留下的脚印。

1937年11月15日

我们朝着西边一条蓝色的山脉——吕梁山脉笔直走去。一个月前,我前往太原时曾路经这条山脉的西侧。现在想来好像过了好几个世纪。那里的土地美极了,庄稼已经成熟,最高峰上的冰雪反射着耀眼的阳光。我们必须在本星期内翻越这条山脉。一片片积雪显得凄凉、阴冷。

我们从一座黄土大山中穿过,那些土山已被切割成高耸于层层梯田之上的立方体。这种景象使我想起了美国西部印第安人的村落。这里的许多人在山坡上挖出窑洞,使山坡变成了村落!但是多数地方的村落还是由泥土和石块建成的。有时我们要从两侧高出我们二三十英尺的黄土峭壁之间通过。除了黄土,什么也看不见。我们常常几列纵队齐头并进,牲口蹄子和数千人的脚步击鼓般的音响仿佛是飞机从远处飞来时的隆隆声。但是,这几天,竟没有飞机来打搅我们。正像彭德怀昨天所说的:“八路军像鱼,人民像水。我们活动在人民群众之中,日本人毫不知道我们的行踪。我们的队伍里没有卖国贼。”

中国人民这种天赋的忠诚令人惊叹。我们的部队一批又一批,每批数千人,从一处开往另一处,到处召开群众大会,张贴上千张布告和招贴画,在山坡和村镇的墙壁上写满了无数标语。沿着我们的行军路线,还为掉队人员和后续部队留下白纸黑字的路标。

今天,我们经过几个建立在高高的黄土包上的村镇。在一个镇子里,两座黄土山头之间架着一道非常漂亮的石桥。桥上站着黑压压的人群,观看我们的队伍过境。从他们背后传来了千余人同唱一首爱国歌曲的歌声。我们的队伍都听见了,当那歌声一落,我们的队伍立即唱一首歌作为回应。他们继续前进,从铺着石块的积水小道上向前走去。

1937年11月16日 郭村

今天我们在蒙蒙细雨中行军,雨水浸透了一切,黄土变得泥泞,道路两边却是绿色的冬小麦。

第一一五师的一部分,今天在另一条平行的山谷里和我们齐头并进。他们的路线有时和我们的相交,我们就停下来让他们先行。他们的队伍里又增加了许多志愿参军的农民、工人和学生。这些新入伍的志愿兵还穿着便服,有些扛着铺盖卷,有些则什么也没有,有几个背着步枪,而大多数依旧徒手。

1937年11月17日 沁源

今天我们在倾盆大雨中翻过吕梁山脉的一座山麓小丘。我们来到沁源县城时,数千居民摇旗呐喊、夹道欢迎。随后便举行了多数县城举行过的那种欢迎八路军的集会。当时是中午,我听见有人敲着锣在喊:“开会!开会!”朱德又一次成了演讲人。朱德今天讲话仿佛我从不曾听过似的,也许是街上那些旗帜,那些欢迎的标语,那些群众为他说的每一个字所深深吸引的专注神情,使他受到了感动。今天,大雨倾泻在一张张仰望着朱德的脸上时,我看到的这场集会就是这样。

会后,我和警卫员买了一些烙饼就动身来到我们的村子。我们今天攀登了一座黄土山,从山脚到山顶爬了10里,然后,就名副其实地滑,滑下那另一侧的10里。到达山下的谷地时,朱德赶上了我们,便和我们一起步行,走完了其余的路程。接近村口时,我们又听到经常听到的敲锣声和“开会!开会!”的喊叫声。这一次是我们军队召集农民开会。于是有些人中途停步,有些人跑步赶来——来看“流动马戏团”。那“马戏团”里只有一个“活宝”,那个“活宝”就是我。我是他们有生以来所见到的唯一一个外国人。

1937年11月20日 岳阳镇

近黄昏,我已经走了整整70华里。70华里只有23英里——但是就像茂丘西奥心上的伤,(茂丘西奥,莎士比亚戏剧《罗密欧与朱丽叶》中人物,为维护罗密欧而决斗,负伤致死,临终前说:“是的,它没有一口井那么深,也没有一扇门那么阔,可是这一点伤也就够要命了……”——译者注)也许不大,却已经足够。

我们在中峪村停留了两天两夜,期待暴雪终止。雪下个不停。这是一种潮湿的雪,使大小道路变得既滑又泥泞,令人寸步难行。但是我们必须翻过吕梁山脉,越过同蒲铁路,赶到新的总司令部驻地。所以,今天我们翻越那些山脊。我们避开最高峰,选择最容易走的小径。一座山从山脚到峰顶15华里,下坡又是15华里,而下一座山又高出3华里。这是艰巨的任务,至少对我们一部分人是如此。但是从许多方面看来,这一天仍然有趣而且美好。在避风的山谷或悬崖脚下,有许多云杉尚未落尽绿色的针叶。现在遇到这场暴雪,碧绿的针叶落到了洁白的雪毯上。我从不知道它们能有这么美。

吕梁群山遍布着一片片稀疏的松林。许多幼小的松树青翠悦目。每一条树枝,每一丛松叶,每一叶松针,都承受着自己的一小份雪的负担。许多地方的积雪厚达0.5~1英尺。我们常常由于雪花稠密而看不清峡谷对面。有时,我们来到高处便会感受到扑面猛烈的寒风扑面而来。我们的牲口喘着粗气挣扎,我们要在后面用双手扶着它们的臀部用力推。有些牲口一再摔倒,而不得不一再卸驮和装驮。因为我不想折断脖颈,所以一路步行。

积雪和尘土相混,形成了能够把脚吸住的黏性胶泥,使得每迈出一步都要经过挣扎。从今早凌晨出发直到一天结束,我听行军队伍中歌声不断。他们分批轮唱——这边的一连步兵唱了,那边的一连接着唱。有时是战地服务团唱。

今天我们翻山越岭时,我发现了一个吹笛子的人。那是我们身后一支队伍里的一名步兵。他背着背包、步枪,戴一顶缴获的日本钢盔。他吹笛子时低着头,所以我看不见他的面孔。他吹笛子是随他自己兴之所至,但是曲调非常优美。那是某种文人雅士的曲调,描写的是远方的乡村、鲜花、绿树、流水,也许还有爱情。走在他前后的人都默默地在听。

后来我又听到相同的曲调。我走在后面,那名步兵似乎在我前头。大雪把我和他隔开,但是那甜美的乐曲仍然穿透过雪幕传过来,悠扬起伏。这种曲调究竟在那位吹奏者心头唤醒了什么样的记忆呢?也许是中国南方某个村庄,也许是四川某个乡镇,然而这一切只成了严寒暴雪中回想起的一段记忆。

今夜,我们睡在一个乡村制毡人家里。他把几张很漂亮的大块毡垫借给我们铺在我们用的炕上。我们在这间屋子的石板地面用松枝点燃一堆火,把脚上和鞋子内外的污泥洗净,然后烤一会儿火,准备度过一个冷得令人发抖的寒夜。

1937年11月21日 一个不知名的村庄

多少星期以来,我第一次几乎睡足了一整夜,夜里醒过一次,我以为已经天亮,曾经起床看了一看。月亮就要圆了,照耀着一层洁白雪毯覆盖下的大地,景色美得难以用语言表达。我回到那张凉炕后梦见了庞贝的废墟。我好像对那座古城的街道和建筑物游览了几个小时。我从废墟中找到了各种形状和大小的古代象牙制品残片,发现了精美绝伦的青铜器皿。我正注视着一个贮满古代遗物的黑暗坑穴,起床号响了,醒来已是新的一天。

– 今天我们从荒凉贫瘠的山峦之间一条多石的谷地走过。有些地方的土地略微肥沃一点,我们可以看见山坡上有一群群黑色和白色的绵羊。有一次,我们看见整个山坡到处是羊。而在羊群背后的高处,有一个镇子,围墙是用滚圆的石头砌成的,那些石头好像就因为圆才被选中的。这镇子仿佛是中世纪的城堡,这种印象由于我看到近旁山头上矗立着一座碉堡而加强。

– 这里的碉堡和山西西部的那些山头碉堡,在今天看来,多少显得好笑。它们都是一两年前为了对付当时的中国红军而建立起来的。我们今天在安泽休息了几分钟。这是一个县城,有几千居民。再没有一个“马戏团”能比我吸引更多的人了。我被叫作日本俘虏、俄国飞行员、八路军的苏联参谋长,而且,人们还常常为我是男是女而争执不下。

– 我听到他们许多人说:“那是个苏联人,八路军的参谋长是个苏联人。”

– 我告诉他们:“我是个美国记者!”这已经使得他们大感惊讶。而我说:“我是个女的!”事情就变得更加离奇了。今夜,我们到达苏堡镇,当地人叫它“苏巴”。这是一个相当大的镇子,有两三千户人家,几乎全是农户,也有极少数几家商人。我们住宿在一个穷酒商的家里。一群人很快就挤到我们的房间里来看外国人。

1937年11月23日 同蒲铁路西,晋南

昨天下午我们离开苏堡向同蒲铁路线上的大站洪洞前进,高耸入云的、美丽而宏伟的吕梁山脉已经落在我们后边,山上覆盖着白雪,有一座高峰的冰层闪烁着耀眼的光辉。从深嵌在黄土峭壁之间的小路通过时,我瞥见上面台地露出的一块块石碑的碑顶。我登上那台地,看见了一座陵墓,墓主曾经一定是个大权在握的人物。因为这里有很长一条“神道”,两旁排列着石象生和翁仲,一直通到那山丘似的巨大陵墓。

我们接近洪洞那高大坚固的城墙时,天色已经昏暗。立波和我,还有我们的一个警卫员,故意落在大队的后面,然后,单独进城,而不是按原计划绕城而过。我们穿过城门,沿着一条宽阔、肮脏的大街走去,直到我们来到两旁悬挂着纸糊灯笼的一条街上。这里的食品商贩在卖他们的货,我们买了一些大饼、栗子、糖果,甚至还买了两只熏鸡。我们还有30里地的夜路要走。那是一个月黑夜,而我们又和总司令部失去了联系。

我曾经读过一位英国诗人在某种幻觉支配下写的一首诗,其中“一位骑士匆忙穿过黑夜”这一行在不同的段落重复出现过两三次。不知道那位诗人在写这行诗时头脑里浮现了点什么,今夜我又想起那一行诗,我暗自思忖,也许那位诗人根本就不懂得一个骑士匆忙穿过黑夜究竟意味着什么。

我们确实是在匆忙穿过黑夜,而且是在一个陌生的异乡。我们从铺着玉米秸的木桥上越过宽阔的汾水,然后穿越过成千辆大车车辙纵横交错而且留下了几千人足迹的原野。他们走得很快。跟着他们走了一个小时,我才懂得了先前的中国红军日行200里的真实含义。我用这种速度步行,是因为天气冷得无法骑马。土地已经上冻,汾河边缘开始结冰,小河的冰层已经相当结实,我们从小河上走过,引起吱吱嘎嘎的声响,却不至于沾湿双脚。强劲的寒风刮在脸上有如刀割。

我们又走了两个小时,才来到我们过夜的小镇。在一个富农的舒适的家里,我们受到了贵宾般的待遇。这一家所有未睡的成员都来欢迎我们。他们生起火来,烤暖了房间,烧热了炕;他们有开水供我们喝,由我们用,而且准备了饺子和菜肴。他们聚集在我们房间里,用欢笑和滔滔不绝的话语对我们表示欢迎。我们全都忘掉了疲劳。

家长是一个年过六十的老人,他的妻子缠足,但是健壮而又乐观,他的妻子过来对我说,她愿意为我做任何事情。这对夫妇有3个儿子,一个27岁,一个23岁,一个19岁。他们身体高大强壮,是典型的北方人。他们,还有别的那些人,全都来欢迎我们,来给火盆添炭,来帮助照料我们的行李和牲口。

我让我那一伙人全部留下,和那一家人热烈交谈,吃一顿热气腾腾的美餐。我不等躺下就睡着了。但是两小时后醒来就再也难以入睡,看着月亮透过纸糊的格子窗投下的影子,度过了这一夜余下的时间。那些影子落在我们的炕上,像一张巨大的蜘蛛网。我疲倦的脑海里冰冷、苍白,就像那月光。

1937年11月27日 平阳府

我离开八路军几天,到这座古城来寻找许多已知和未知的东西。已知部分是:我希望在八路军伤员向西转移以前来到这里。他们在这座城市以北几里地一个村庄。

平阳府,也叫临汾,现在是全省的省级政治、军事中心之一。战败的军队从北线来到这里,经过整顿和补充又从这里被派往前方。奔赴第一线的主力军也要从这里经过。日本人通过他们的间谍网,对这一切了如指掌,但是至今尚未摧毁这座城市。

百姓和军队把这座城挤得水泄不通。街上有满载军用物资由骡马拉着的军用车辆,有背着驮子的骆驼和背着东西的人,这一切汇成无穷无尽的车马和人群。从早到晚,有武器和没有武器的军人充满街道;骑兵部队在喧闹声中通过时常常喝叫行人避让。狭窄的街道两侧是商贩出售食品和其他货物的小桌和“流动餐馆”。在这里你可以买到被卖主吹得天花乱坠的破旧手电筒和用过的废电池,你可以买到全都像是日本出口的世界上最次的棉纱袜子,你可以买到洗脸毛巾和黄颜色的肥皂;你却难以找到一双适合任何人穿的布鞋,尽管有一排排缠足妇女整天坐在街道两旁纳着鞋底和袜底。她们嘲笑我的脚大。而我,看到她们那种被摧残得活像山羊蹄子的小脚时则不禁浑身战栗。

能从商贩的摊头买到的最佳商品,还要数那些敞开的大铁锅里煮着的食物。这里的尘土和牲口粪便整天被搅得飞扬在城市上空,再落到大饼、烹调中的菜肴和麦芽糖上。铁锅里煮着的肉是什么样的都有,从上好的猪肉到死骡肉、驴肉或狗肉。

我怀疑,这座古城今天的状况和早已灭亡的尧帝时代是否有根本的不同。因为这座城市的历史可以追溯到中华民族的襁褓时期,这里曾经是中国最早一个帝王的京都,甚至现在这城的第三个名称含义仍是“尧的都城”。五六千年对中国人似乎没有产生多大影响。城南10里有一座供奉这位古代帝王的庙,据说,他就诞生在那里。如果这座纪念他的新庙里真有什么值得一看的东西,我是要去的。我知道我们正在走过一座人类最古老文明的遗址。

今天可以看到不少给人希望的新气象。平阳府各种建筑物的墙壁上都有用黑色、红色和白色油漆或粉笔写成的抗日标语。这是八路军的成绩。政府各军都带来了不同的海报和标语,那些大城市的印刷品现在贴到了这里的墙上。而八路军却用手写的标语,发自内心的标语,覆盖了一切。甚至我的两名警卫员也不停地在屋里屋外刷写标语。这座城市高大建筑物的墙壁上还张贴着据说是毛泽东、朱德、彭德怀的画像。

1937年11月29日 平阳府

昨夜,我返回平阳府城,看着它灰色的高大城墙,此时已近黄昏。凛冽的寒风掠过云杉裸露的枝干,枯干的茅草向地面,瑟缩颤抖,干燥的草茎发出断裂的毕剥声。腿毛上挂着沾满泥污的细短冰柱、背上满载着军需物资的骆驼结成长队,缓慢移动着沉重的脚步。

进了卫立煌的司令部,我得到的第一印象是他那些僚属仪表堂堂,全都穿着质地最好的制服和大衣,许多人还戴着毛皮帽子,大衣上有毛皮领子,脚上穿着擦得像镜子一样锃亮的黑皮靴。我泄气地瞥了一眼我的破烂的绑腿、褪色的破烂鞋子,越发觉得自己像个乞食的流浪汉。当这座城又一次遭受了猛烈的轰炸和炮击,我们全都跑过操场钻进了防空洞。

这防空洞挖得很浅,我们都趴在地上,通过进出口处望着飞机。为我的访问安排的一小时结束了,我离开他们走上大街。一辆汽车正等着把我们拉回总司令部去,司机一再催促大家赶快,因为敌人的轰炸机任何一分钟都有可能飞回来。

1937年12月12日

世界是多么美好,而常常又是多么可悲!今夜我在月光下回住处去,月光使这古老的村庄变成一堆黑乎乎的神秘的阴影。在通往我的住处的那条小胡同尽头,有一座小庙。我以前还不曾注意过,但是今夜,它立在那里,黑乎乎的,很美。在那装饰着各种怪兽塑像的屋顶瓦楞里,小草已经扎根。月光照在干枯的草叶上闪烁发亮……在我所住的院落门口,有两棵大树,除了荚果,一切都已脱落,在寒风中发出悲凉的沙沙声响,使我的心头充满忧伤,然而也使我意识到这世界的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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