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沫特莱:烽火硝烟中的山西之美(2)

史沫特莱:烽火硝烟中的山西之美(2)

1937年10月22日

来到太原以后的这几天,我的生活十分充实,一直在忙于工作,忙于研究这里的情况,忙于访问、讨论、发表演说,忙于帮助那数以千计的伤员,以至抽不出时间写作。我们的列车于19日凌晨4点到达太原。

我们从静悄悄的街道上走过,来到这里的八路军办事处。前一个夜晚我们没有一个人睡觉,因为原以为会在半夜以前到达,于是每到一站,我们都要下车,向看见的每一个人询问,也向自己人打听,什么时候能到太原。我们来到办事处时已经十分疲倦,但是当走进分配给我们这一行人的一间大屋子后,我们却收拾起充当床铺的木板,拖出桌椅便工作起来了——主要是写作,因为我们这特殊的一伙都是些作家和战地记者。

有人告诉我们,太原的公务活动几乎完全是在夜间进行的,因为每天都有空袭。白天的街道像死一样寂静,到了下午4点钟左右人们才开始工作。然而不少政府和军事机关工作人员是全天上班的。我们也许会遇到麻烦,因为每天有五六次空袭,空袭期间警察是不允许人们在街道上走动的。每逢空袭,人们都要钻到地下室去。这种地下室到处都有,以至太原的公园、花园、住宅庭院和街道全都堆满了小山似的积土,使得有些地方要通行都十分困难。这里的居民已经习惯于夜间生活和一天好几次刺耳的警报声。

省府衙门的防空地下室是真正的地下陵墓。我们和数以百计的政府官员、正在建造一座新楼的建筑工人,以及各种级别的军人一道,向地下走了又走,绕了又绕,然后再走下几级台阶,然后又绕了几绕,才来到听不见外界一点声响的很深一层。我和我的两位朋友,还有阎锡山的两位秘书,便坐在水泥地上,在我们中间点上一支蜡烛,开始阅读和翻译日本俘虏的日记。

22日我回办事处时,路上遇到又一次预告空袭的警报。4架巨型日本轰炸机,蓝色钢铁机身上隐约闪现着太阳标志,发出震慑人心的嗡嗡声飞临太原上空。我们从屋檐下眼看着他们向这个城市投下炸弹。炸弹的爆炸声从城市中心商业区传来。飞机朝着我们飞来,一路卸下携带着死亡和破坏的投掷物,这时人们要求我们全部钻进地下室。我们满腔怒火,望着天空中传播死亡的机器,慢步走去。我又一次感到那种足以使我失去理智的憎恨,就像在医院里感到过的那种憎恨,有人不断推我走下防空洞的台阶。但是在洞口有一群人站着,像我一样愤怒。我们不想到地下室去,于是又重新走了出来。我们站在外边的树荫下,仰视着空中的杀人凶手把死亡播撒在这美丽的古城。市中心区的许多地方升起了浓烟。

1937年10月23日五台山中某地

昨天中午,我们乘卡车离开太原,沿城北的平原地带开往前线,然后,从巨石嶙峋的山间谷地穿过。在许多地方见到了日本轰炸机肆虐的痕迹。公路被炸坏,北边的铁道遭到了破坏。由于工作了一个通宵,我已疲倦。我不时醒来,看到我们尚未被炸,仍在巨石嶙峋的山峦之间沿着谷地前进。天黑时,还在赶路。我们开始遇到满载全副武装的中国士兵的一辆辆卡车迎面开来。他们似乎来自某处前线,兴高采烈,显然不是吃了败仗的部队。这样的卡车一定有50辆,全都满载着斗志昂扬的军人。我们来到五台山中一个有围墙的小城时,已是夜深。这小城有每天得到日本飞机光临的“荣幸”。

史沫特莱:烽火硝烟中的山西之美(2)

行进中五台山脚下的八路军部队

第二天一清早,我们就把行李留在镇上跑出去躲避空袭。城里许多房舍已经只剩下灰烬和瓦砾。城墙有多处被炸断。城里和近郊的大坑标志着炸弹的弹着点。我们开始沿着漫长的石径步行上山。城镇和庙宇的墙壁上,早已湮没的村寨的入口门拱上,到处张贴着标语和布告。在一座寺庙的墙上,我们看到这样的标语:

“不当亡国奴,不做卖国贼!”

“抵制一切日货!”

“全民组织起来,拿起武器!”

庙里张贴着的八路军总司令朱德和副总司令彭德怀签署的一张布告,以每一个有点知识的人都能读懂的浅白语句写成,显然是写给农民看的。我们走过庙宇,又沿着石径向上攀登,这时我的两名同伴开始向我提问。他们问到朱德,问到彭德怀。正当我把彭德怀描绘成一个强壮、敦实、精力无限的军人时,我们停住了脚步。一匹马挡住了我们的去路,马的一旁站着两个人,正在谈话。其中一人就是我刚刚称之为亚洲未来最伟大的军事领袖之一的彭德怀。他就站在那里,站在一条山路的中央,宽阔、结实,壮得像头牛,岩石裸露的山岭从背后映衬着他的身影。他的一只手挽着马的缰绳,另一只手伸出来欢迎我们。彭德怀正要到太原去,但是,他说,两天之内就会赶回来。说完,他就沿着那条石径下山去了。

1937年10月24日

八路军总司令部今天一早,天还未亮,我就醒了。我望着窗前院子里古老瓦房屋顶上的月光。远方传来了隐约可辨的乐曲声。起初,几声,接着,又几声,而我却辨不出来自何方。我不想起床,还不情愿钻出被窝去领受严寒清晨的凉爽。但是远方某处奏出的乐声非常美,这样悦耳,这样令人陶醉,以至我不得不从床上坐了起来,侧耳倾听。

史沫特莱:烽火硝烟中的山西之美(2)

抗日战争时期的五台山菩萨顶

我终于起床,裹上大衣,趿上鞋子,走出门去。曙光初现,月亮逐渐隐退。我们庭院那些装饰着各种野兽的小陶像的屋顶那一边,那管弦乐声连续不断。我离开庭院,从门口的卫兵身旁走过,穿过宁静的小巷,走进那边的森林。在这里,我找到了管弦乐队。这是黎明的音乐,新的一天到来的前奏。一只小鸟的清脆鸣声在这里、那里响起。另一只小鸟的婉转啼叫又在附近发出声响。远处,一群小鸟纵情歌唱,直到它们似乎精疲力竭。林间树叶沙沙作响,一只雄鸡啼叫,另一只雄鸡应和,然后,许多雄鸡都啼叫起来。一只狗吠的模糊回音传来,接着低沉、柔和的牛鸣仿佛是远方某种乐器发出的乐音。大地上的生命全醒了。森林和森林里的生命活跃起来。我站在那里,满怀惊奇,倾听着这种音乐,这样甜美,这样妙不可言。这时,刚可分辨又几乎是不可分辨的音乐,传来了一种新的音响。那是这一天的第一遍军号。这号声温柔亲切,仿佛在用甜蜜的话语劝诱,仿佛在轻轻地、轻轻地摇撼着战士们的肩头,说:“喂,起床吧,快起床,请你起床!同志,别睡懒觉,瞧,天已经亮了!”

每当听到这一遍号声,我总是不禁微笑。这号声像是母亲在对孩子说话。以后的号声全都是命令,唯独这第一遍军号充满了亲切、温柔的劝告。还在睡觉的战士们听见了,从炕上坐起来,伸出脚去穿鞋。他们大多数人都和衣而卧,只把鞋子脱掉。我没有看见他们起来,但我知道他们起来了。白天开始了。四周的群山沐浴在阳光下变成了蓝色。

1937年10月31日

今天凌晨3点多钟起床,4点半,我们已经在穿过村子狭窄的小街缓缓运动。月亮很快就落下去了,照耀着我们前进道路的,只有星光和手电筒。狭窄的街道挤满了人和牲口。骡马的嘶鸣、蹴踢声,赶牲口农民甩响鞭鞘发出的有如枪击的噼啪声,还有和骡马叫不相上下的人的喊叫、吆喝声,汇合成了一种难以描写的喧闹。

透过这充塞天地的混乱嘈杂,传来了歌声。那是远处的队伍在合唱,他们在唱《打回老家去》。歌声有时听得十分真切,有时被杂乱不堪的咒骂、嘶鸣和马蹄声所淹没。嘈杂的喧闹声像浪潮起伏,有时,歌声只剩下断断续续勉强传来的一句两句。

我们终于前进,沿着街道,从土筑高墙和土坯房屋之间通过。我们走过偃卧在树冠阔大的黑色松树下的寺庙。那些古老松树的枝、干就和古代中国画家画在绢帛画卷上的一样,虬曲、苍劲。凌晨凛冽的寒风从松树间掠过,引起一阵阵类似于海涛的响声。我不禁回想起我在美国西部松林覆盖的山地度过的童年。那时,松林间的风声曾经引起我的忧郁,使我想到过生和死。如今,当我从这些在向星星倾诉哀怨的美丽而古老的松树下缓缓走过时,那种感受重又涌上心头。覆盖着琉璃瓦,装点着怪兽雕像的寺庙屋顶,现在是优美的黑色轮廓。

我们离开那座村庄向南走去。士兵们把双手塞在袖筒里取暖。破晓时,低悬在远山上空的云层逐渐升起,布满了整个天空。我们走了90里路,来到村子时已经很晚。我们还打算在半夜出发,以便在黎明前越过铁路线。

随着天色逐渐明亮,太阳又回转来温暖着大地。我们步步登高,一直向上,穿越过连绵不断的山峦,有些是梯田环绕,几乎直达峰巅。一群群白色、黑色的绵羊,还有不少山羊,漫游在山坡上。我们走的路是宽阔的汽车路,只是没有铺过石子。从这一地区通过时,我突然明白了日本人入侵的一个理由。这里的山峦丘陵蕴藏着丰富的资源。道路常常是从厚厚的煤层中开出来的。有些地方,石油渗出地面。整块整块土地深处蕴藏着丰富的铁。低处,有一条红色小河。整条河床,长达好几英里的一段又一段,由于铁锈而显得赤红,河水也由于铁锈而染成红色。一座座铁矿山就在我们眼前。

八路军过沙河

这使我们愤怒。多少年来,日本帝国主义分子可以在中国为所欲为,横行无忌。他们走遍中国四方,到处摄影,绘制地图,标出所有的侵略要道。找出实现其征服亚洲的野心必须首先占领的地区,煤、铁和石油资源丰富的山西省是他们的主要目标之一。在整个中国,他们无法勘测和绘图的地区,只有红军保卫下的苏维埃统治地区。

我们到达了低层山峦的最高处,开始走下坡路了。这边的溪流清澈,煤和铁的矿脉已经看不见踪影。这边所有的大山小山都开辟了梯田,再没有北边那种光秃秃的景象。庄稼已收割完毕,金黄的玉米高高地堆在每一家农户门前。高粱头已经割掉,高粱秆还立在地里。谷子是齐地面收割的,码成了垛,堆在农家的房舍背后。农户们在用原始的木制机器把谷粒中的谷壳扬去。被布挡住眼睛的驴和牛,耐心地拉着石磨,把玉米或小麦碾轧成粉。在农舍和庙宇的墙壁上,写了些这样的大字标语:“改善人民生活!”“军民团结抵抗日寇!”“把日寇赶出中国去!”等等。

所有这些标语,全都出于八路军的手笔。我们正在从八路军发动和武装人民的晋北30个县里的几个县通过。我们又走了几小时上坡路之后,来到一片广阔平坦的台地。

放眼看去,到处是梯田和黄土山岭——而黄土是世界上最肥沃的土壤之一。那片广阔的台地和望不到尽头的梯田全都呈现灰色。土地已经翻耕,有些地方种上了越冬作物。有些山顶覆盖着薄薄一层积雪,从那里刮来一股刺骨的寒风。树木稀少到几乎不见踪影。这里的道路是几千年来人类反复践踏形成的深沟。这样的沟在这里略低于一人高,我骑在马背上仍可以看得很远,而在另外一些地方,两侧垂直的黄土沟壁高过了我的头。我们在一个有围墙的大镇停下来休息。这里有一座很美的佛教庙宇,几棵古老的青松,仿佛满怀柔情,弯曲着腰身,笼罩在彩色琉璃瓦屋顶上空。

我们又继续前进,来到一个有点荒凉的小镇过夜,准备在天亮前越过铁路。给我们几个让出一间房间的那个农民,喜笑颜开地走来走去。他给了我们一个南瓜、几头大蒜,却说什么也不要我们的钱,而且又拿来几大棵卷心菜。我们拒绝接受这些东西,除非他收钱。最后,他勉强收下了我们的钱,但又跑进来把火生得极旺,让我们的警卫员做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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